一个年老的有点话语权的张献民。。。
2017年末,张献民以个人的名义,公开向国内的影像作者征集他们的作品:如果信任他,可以将作品通过邮件的方式发给他,他将从中挑选十部影片进行推荐,并为每部影片写一段五百字左右的影评。那一次共收到320部影片,最后形成了两个推荐片单——十部新作者影片和十部成熟作者影片,并完成了一篇综述《一个人的电影节》,讲述当下中国创造性影像的现状及未来发展可能。当时他将这个行为取名为“十荐”。
2020年四月初,张老师再次发起第二届“十荐”的征集。一个月的征集、五十天的观看,第二届“十荐”的四篇文章已陆续公布,详情可见:
张老师在写作“十荐”综述时,反复考虑了综述涉及到多少影片的问题。但凡评选必有争与议,在收到一些反对意见之后,张献民老师也希望能够以今晚的这篇文章公开回应。
张献民老师的精彩长文,百读不厌
可点击以下链接回顾:
十荐之五:“模仿”疑问的争和议
↓↓ 编者按:争和议的起源是这样的 ↓↓
《情诗》女主演在某公号后的留言
在写作“十荐”综述时,我反复考虑了综述涉及到多少影片的问题。
2018年的综述,我选择了只在我感知到的类型中言说的方式。最近重新读了它的人,在当面或直播中说了似乎那次类型更清楚。
2020年这次类型相对来说不太清楚了,是我的感知相对模糊,但也是因为具体写作过程中我选取了不在类型中固定、涉及尽量多影片的方式。
这当然是有很大风险的。很多作品的作者不认为自己的作品很好理解,更不要讲归类。
上面这一段并非公理,拿它当作我的个人理解,也可以,从而这当然是允许阅读透明度的不同层次的。
争论来自我综述最后一段。既然有了争论,说明这一段很仓促、过于短、而且不应该在最后,不知是否有人会认为它算是一个结论。
“灵感来自电影的影片,有时有点难以判断它是否模仿得比较精良,或是一个游戏。这种有《公园的草地午餐》、《渡过平静的河》、《情诗》等。”
在收到一些反对意见之后,我希望能够公开回应。
有关《情诗》
引文:“献民老师,我看过了您的推荐,实话讲,我本来期待入选您的推荐,结果没有。各有所爱可以理解,可是您为什么或者是凭什么来判断我这个是模仿的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您看片比较多?您确定好好看过我的影片了。”
此片的模仿,我直觉认为它是一个表演和对白的练习。这些练习,会设定和模仿一些情境,以及把自己放到那个情境中去,再生发出来,我们讲的“疯狂”是指生发后脱离了原始情境。这是说,虽然有模糊记忆告诉我曾经有人做过类似的影片、或未完成影片,对此片我讲的“模仿”不是在电影史中,而是在看它反复重复一些情境是否是为了后一段比前一段完成的更精良。
结论是否定的,精良不是它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要混淆,反复说“这就是生活啊”、“哦好像刚才错了、这才是生活”、“哎哟我们/你们还是被生活这个精分干了、原来本段才是c’est la vie”等。就是它是个自我纠错系统。说这是一个游戏,大体可以吗?
对“模仿”一词有多重理解。说到源头,亚里士多德认为模仿是艺术的起点。从上一段,读者也可以明白我讲的模仿并不直接而全盘地指向抄袭,“模仿”这个词、在现在汉语的通俗语言环境中,确实非常接近“抄袭”,但是,艺术评论中使用这个词,除了抄袭或亚里士多德的含义,还有“游戏”的含义吧。
我是否看片比较多这个提问,看得比很多专业工作者或影迷少很多,但我经历了无数练习。《情诗》的作者可能没有做过那些练习,直接做作品了,所以对“模仿”一词非常反感。但我做的判断、只能基于我平时参与的大量练习或讨论、基于我对电影史和国际电影状况的笼统了解、基于我看的别的影片、基于我的感受。
引文:“太晚了,我不想过多打扰您,有人包括朱日坤老师问过一些影展为什么没选我的片子,他们说类似的影片出现过一些,这个很有可能,可我必须强调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部他们说的类似影片,所以我也是想捍卫一下我影片的尊严,我不认为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私自证明另外一个人的作品是否为原创,尤其是一位在评论届更有影响的人,应该更加严谨,难道说百年孤独里那位研究出地球是圆的那位是抄袭的前人的吗。希望我是真的误解了您的意思,晚安张老师!”
对于孤独的研究者,ta做的研究都是原创的。
通俗言语中有人称呼它为“民科”,我们如果叫它“民间艺术”也可以,民间艺术从齐鲁大地到陕北高原,比如窗花剪纸,多数情况下用现代标准去看,它互相借鉴很多,但我们仍可以认为某位大娘有创造性。但是学术体系恰恰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对艺术的原创性现代解释,恰与民间艺术的直觉相反。我以为比如我再研究出“地球是圆的”,对我自己是有意义的,但我如何证明认为我抄袭的人的看法是错误的?毕竟以前我接触过几次如何证明地球是圆的科学方法,我如何知道我不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模仿”了一些模糊的知识?你举一个虚构的、小说里的行为、来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论证,这是民科的标准方式啊,类似公众号讲严肃社会话题但刷的是虚构电影的剧照。
如果说“人物扮演自己演绎情感故事并试图让观看者认同、又不时打破这个框架告诉别人这只是一个段子”是一个原则,很多春晚小品是依照这个原则做出来的,多数真人秀也是这样做出来的。不是因为做得辛苦,就没有相似度高的。反过来说,相似度高可能有模仿但不一定是抄袭。
“我不认为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私自”,怎么就这样了?你有权力“私自”做一个作品,别人没有权力“私自”一下?如果不私自,我应该如何更加公开公正公平呢?至今我把这些言说都放到公众可以阅读的汉语平台上了,我还应该直播我是否认真观看你影片的过程吗?
依国内和国际的标准,综述那样的文章、也就是个媒体文、不是学术,虽然我没有打算遵从学术的条条框框,但违反学术的写作,我没有做过;明确违反学术的包括故意混淆、先入为主、道德至上等,这些就是一套“公共”的标准吧。艺术评论的底线我也是遵守的,如不拿红包、没看过的片不评论等。但不能因为我遵守底线,或某种模糊的共同约定,你就觉得我“私自”的权限都没有了啊。
一个“更有影响”的人,就更不可以“私自”?
这样讲吧:你对我提出的高要求、我读到了。我会我行我素的。
引文:“看完您的“十荐”后有些问题想跟您交流一下。其实是我有点不太明白,您在最后一点提出来的“难以判断它是模仿得比较精良,或是一个游戏”这句话。
因为《公园》的拍摄过程属于几个朋友们有时间了凑在一块儿拍一次(断断续续拍了一年,加起来10天左右),每次都是重新在构建文本,且中间一半的戏都是处于一个即兴的状态下完成的。所以,当我拿到所有素材剪辑时,我自己常常会觉得这是一场游戏。在剪辑的过程中,我也是不断地在尝试各种构建方式 。因为每次新的想法,甚至拍摄方式和新的设备的加入 ,都会导致片子呈现形式和文本发生巨大的变化。不知道您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方式它本身就是一种“游戏”。
关于您说的“模仿”,这个我有点不太知道应该如何来界定。片子里面拍摄的推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演员(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自身情感的变化(甚至有时候,我自己愿意将它定义为一个伪纪录片)。确实有些朋友看完后跟我聊到洪尚秀导演,我个人也非常喜欢他的影片,但有时候我确实会感到疑惑,什么样的东西应该被定义为“模仿”呢?确实,有时候在现场的拍摄过程中,脑袋里会不自觉闪过其他导演的影片画面,这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主动去规避这些东西。
以上,我想请教一下您应该如何来看待这几个问题。”
此外有一个话痨形态,就是不依靠情境的(想象中的)重建来决定肢体、再外化为对白,而是相反,对白脱口而出,而后才有肢体、再之后才有内心或想象。俗称“说话不过脑子”。话说,多数社交媒体对应的都是这个状态,只有少量的社交媒体发言会在之后影响我们的肢体或内心/想象。所以,对白是一套单独的练习。脱口而出的对白如何练习?如果它并非对应着一个独特的、可描绘或可想象的从而可模仿的情境?那就依靠重复吧,把一段可能的对白或独白反复说,在不同情境中重复同一套话语。我们在社交媒体也经常见到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假设ta是实体的、不是人工智能)在不同情境、不同平台、针对不同内容,只做同样的发言。这非常人工智能啊,不少人可能立刻想到广告,但很多人这样做并不是在发广告,如果ta确实在宣泄什么,如性瘾或仇恨,倒也简单,因为属于工具性的,除了社交之外还有些实体工具(比如刀具或键盘)可能帮助ta解决这个困扰,但有些不是人工智能、不是单一强烈情绪宣泄、不是广告,就比较麻烦了,也正是这个部分,很接近我们的创作。
我把你的短片大体认定是“以对白刺激进一步的内容”这个类型。比侯麦不一样的是,他更老练嘛,所以他的对白只能刺激出下一句对白。我理解他的小情境的构建与贝克特不一样,用现在的词,贝克特的戏是内卷,侯麦尝试把他构建起来的场面/小情境与一个莫名其妙的更大的情境相勾连,但又很害怕那个“他者”太大了,缩手缩脚,就是他希望引入外在的情境、以回避解决当场的小情境中具体出现的问题、但又控制外来的(比如某段哲学引文、非遗的文化形态、或一个共同的欲望对象)他者、避免它抢戏。你与贝克特相似的是对白可能能够刺激出肢体,但他很明确,而你的演员被刺激出来的肢体很暧昧。暧昧走向政治正确的反面,就是那些不可言说的,是什么?我觉得是非常洪常秀的男权。
在现在影迷们比较熟悉的电影形态中,你的短片最像洪常秀的东西,男性的进攻姿态与缩手缩脚交替,女性的欲拒还迎与满脸的面膜级性冷淡交替,用一句对白替换另一句对白,在后面的场次中重复前面某场已经出现过的对白,还说了小集体(就是侯麦很恐惧的那个可不能太大的“他者”)、圈子是多么傻X。
整体上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电影,因为它基于自嘲。自嘲是并列平行于卖惨、京味儿傲慢、立于现代化门前堂下的焦虑、面对传销前辈已经发财的VR现实的焦灼等的状态,但也是一个能力,是短片摆脱叙事的时间线时最可依赖的的根据。
所以我是肯定了你的疑问,一个是与洪常秀很像,但不是抄袭他,另一点是这是一个游戏,类似一个画家因为担心肖像不像自己连续画自己画了七八张。
03《渡过平静的河》
《渡过平静的河》海报
此片肯定不是模仿《石榴的颜色》,虽然观看的某个时刻它也出现在了我脑海中;个别灵感或许与塔尔科夫斯基相关。整体上它在模仿锡兰,模仿得相当到位。
要解释一下的是锡兰的电影非常好但由于我看过一些土耳其的电影,对锡兰的好奇心没那么强烈,一次看了十分钟、另一次看了两分钟。但为了判断《渡过平静的河》,我看了三遍。首次看到模仿痕迹时,我相当不愉快,但后来,我觉得还行。
这是一个咋看上去以灵感的极小片段连缀起来的作品,有点像前几年胡杨轶的短片《神喻》,在我看来那片的基础就是对基督教相当离谱的误读,首次观看时也不快,但后来觉得还行,误读就误读了吧,那误读换一个语境、比如在汉语的语境中,很成立。所以《渡过平静的河》的关键、我认为不是模仿、而是他对异域、异族的文化形态、日常肢体、人与空间的关系、到底误读了些什么。
大体来说,我没有找到明显的误读,可能原因之一是它非常非常含蓄,与十荐推荐的《别克》很像,主要人物几乎只有局部,主要人物的动作也不完整,构不成线索。我挺喜欢这种一个灵感孤立于另一个灵感、整体主要依靠某种爱或统一的美学特征构建的片。但,它也过度展现了“不透明度”,我反复观看的原因之一是怀疑它在瓦罕或兴库都什山脉中发生,地貌相似度可以远到里海周边。我看到的版本对白与人面一样模糊,我模糊地认为它是某个东伊朗(语言学意义的东伊朗)语言,而且我看到的版本片头字幕没有汉字,出现的字幕序列不像书法化的阿拉伯文,但我读过一点波斯文,看上去也不是,所以既激起了我的好奇、但也引起了一点反感:如果没有做完、为什么要给我看?如果做完了就是这样、我认为这不止反映着作者对这种异文化的尊重、也透露着他其实根本不了解、他只是在运用一些理解障碍在隐藏自己。
04为什么我把这篇文章写成这个样子?
除了回应作者的提问或质疑,也回应部分人质疑的是否认真看了这些片。即使上面这三个我略有微辞的片,我也读到了这个程度。但这种言说应该是无效的,因为质疑是否认真看片的人、不会进来看这么长的文章。
我在过去这些年的工作中、逐渐发现我有相当严重的脸盲,需要演员的某种高度识别度,如长相、肢体或对白风格。与此有强烈反差的,是经不同人士提醒、我逐渐意识到我的视觉记忆力相当惊人,这是我从事这个工作的原因、也是结果。
笼统的、希望起到的效果,还是希望这些作品被更多人看到,所以结束之前我介绍一下这三个片,这些介绍主要基于我个人的理解,不是公允的故事梗概。
《情诗》是个虚构的长片,带有强烈伪纪录片色彩,一对刚生了孩子的夫妻从乡村(长辈住处)到小汽车内的各种争吵,符合剧本动作段落的一般规则,争吵之间插入的副线段落是他们评说、反抗、总结刚才吵的那一段,就是说明这是在拍片,并且调整情绪好进入下一段更过分的争吵。
《公园的草地午餐》讲一个南京的剧组到大连拍戏,几个男人共同对一个女性产生了点想法,男人们都是做过三四个艺术网大模样的,女性自称是某个表演专业的快要毕业了。不同男人与女主尝试讲非常接近的对白,不大容易区分是戏里还是戏外,可能只是导演在尝试让不同非职业男演员去试试,导演是个很痛苦的形象,每个男人讲那两句只有很小差别的台词时、都像是导演的代言人。这是一个相当男权的体系,男人们年龄略大一点、人数众多、经验丰富、对对白有熟练掌握,女主的对白更多在闪烁或无语、似乎一直在说谎、孤身一人。结局是某个男人回到南京后,他妻子询问这次出差有没有什么故事,作为观众,我以为他会把戏里的对白再来一遍,结果没有,他无语了,从而妻子知道了肯定有故事。
《渡过平静的河》有关风雪中的地貌,房子退在远方,冰冻的山谷可能是一条河,部分树林可能还有果子挂在上面、或一些枯叶。两代人各自构成了一个爱情故事,他们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没有展开,可能只是相遇,可能就要离别。对白很少,做了消色,可能是为了增添影像的凌厉感觉,出现了几个水果,色彩暗淡,可能是冻坏的石榴或苹果。
张献民
20年7月1日
<点击图片阅读十荐综述>
作者介绍
张老师在某艺术影院外,秋山珠子摄
张献民,教书、监制、演戏。每个月写两三篇电影方面的文章,多年致力于推广中国独立电影。
图书信息
副标题: 塔可夫斯基图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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